如果不是妈跑到扎甘洛支教,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四川西部大山里的偏远山村,和一家子彝族老少蹲坐在火堆旁,听他们族里的智者唱奇异的彝语歌,一边烤火一边吃膻味十足的羊肉,啃无论如何也咬不动的荞麦饼。 扎甘洛的彝族人对来村里支教的老师十分热情,听说我是李老师她女儿,对我无比友好。 他们个个长相棱角分明,满面的尘土掩盖不住英挺的五官和高高的鼻梁,这样黝黑而深邃的面容配上魔法师般的彝族服饰,让我有种瞬间穿越到远古部落的错觉。 一天以前,我还在桂林的狂风暴雨里和赵田咬牙切齿地跑着一场马拉松;而此时此刻,我竟身处一个全然陌生而神秘的地界,和我妈在彝族人灯光昏暗的家中做客,这场景反差之大让人有些恍惚。 彝族老人不断翻搅着大锅里的羊肉,热腾腾的带点腥味的羊汤烟雾从锅中缓缓升起,一束光打在这氤氲的水汽之中,大锅对面坐着的彝人好似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当地人生养众多,一个家庭中有十几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挂着清鼻涕的孩子们像叠罗汉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围抱着男主人,用力地给他“捶背”,男人疼得大叫,作势要打这些捣蛋鬼,孩子们笑作一团,一哄而散。 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县扎甘洛小学三年级一班(这个学校其实只有这一个班)总共30个人,年龄从8岁到17岁不等,全部是当地彝民的孩子。 妈和谢老师一起在这里支教,谢老师已经来了三年多,妈妈刚来半年。 刚到的第一天书记问我:你妈妈来这么远的地方教书,你担不担心啊? 我答:担心啊,担心死了。 现在再看,其实也没啥需要担心的。这里的孩子天真烂漫,特别爱老师。彝族家长们让娃儿帮老师多干点活,所以孩子们天天帮我妈挑水,倒垃圾,特别特别乖。我妈吃的菜和肉也都没断过,快吃完了肯定有人从地里摘了最新鲜的送来。 先前对彝族的种种偏见,在这个有爱的小山村里被全部打破了。 妈妈嫌弃我,觉得我没有她的学生能干。 我却没有为自己的不勤劳不勇敢多愧疚一丝一毫——明明是她不让我洗碗、洗衣服,也不让我的手碰到一点点的凉水。 她总说你好不容易来山里一趟,干这些事情做什么,却事后在嘴上骂我笨手笨脚,什么活也干不了。 我说我可不管,这都是被你宠坏的。从小到大你都说女孩子当妈以后劳动的机会多着呢,年纪轻轻的什么活都不用干。 而与自己的亲女儿相比呢,她的彝族学生们个个都是那么的快乐热情,有挥霍不完的精力,会干所有的农活,又好像有些寂寞。 他们喊“老师好” 声音之洪亮,老师都快被吓出心脏病了。 他们都是黑泥巴满面,不爱洗脸,每个人的鼻子底下都拖着一截长长的清鼻涕,你给他一张纸让他擤鼻涕,他就会“哧溜”一声用力吸气,把掉到嘴边的鼻涕吸回去。 他们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牙齿好像会发光。 他们成天在山坡上,菜地里,教室里相互追赶。呼啦啦从这边跑到那边,又呼啦啦从那边跑回这边。多高的坡,他们都直接往下跳,丝毫不考虑崴脚的事。 他们一边跑一边叽里呱啦的说着听起来像韩语的彝族话,让汉族来的李老师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他们都是下了课要撩起裤脚直接下地干农活的孩子,虽然一天只吃两餐饭,十几岁的孩子看上去像六七岁那样瘦小干瘪,劳动起来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用喝水也能背着四五十斤重的玉米杆杆走几公里的山路回家喂牛。 有的孩子每天中午都吃泡面,我问其中一个男孩:“每天吃泡面,不腻吗?” “腻?不认识。” “不认识,哦。我是说,每天都吃一样的,你不烦吗?” “哦,烦啊,没办法,不吃它就没东西吃了。” 我学着他们的语气音调说话,他们经常会爆发出一阵大笑,让我不知所措。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好笑的话似的。 每次妈妈对于他们叽里咕噜的谈话露出疑惑的眼神,他们也会笑得特别欢。 他们喜欢在山上收集各样不知名的野草,遇到形态异样的植物,就高兴的把它们拔下来,做自己的武器。 他们没完没了地摆弄溪水边看上去像玛瑙的彩色石头,摆弄道路两旁的植物,一会儿要摘一把野花给我妈,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喜欢的植物压平,放在课本里当书签。 那天,我们和几个小男孩一起走了6公里的山路送住得最远的班长惹伍回家,从特波村返回扎甘洛的路上,布达、莫格和曲达发现了一丛长得像荆棘一般的植物,我妈用专门识别植物的app都扫不出它们的名称。莫格说他给它起名叫“狼牙棒”。 曲达用路边的石头把狼牙棒底端的刺砸掉,挥舞着它的枝干,高兴得手舞足蹈。 莫格和布达也一人拿了一根狼牙棒,走在浸满浓雾的乡间小路上。 三个拿着带刺的杆杆走在“仙境”里的男孩像刚刚从魔法世界穿越过来的小巫师。他们并排站在雾中,手握着世界上最宝贵的兵器,有一种“狼牙棒三壮士”的悲壮感。 我所认识的城里孩子,分明不是这副模样。 后来布达说他走不动了,要李老师背他。莫格就用狼牙棒一边戳布达一边说: “布达快点走,把枪丢掉,把手举起来!” 布达哼哧哼哧地一边喘粗气一边回喊: “我我我我,不丢又怎么样!” 就这样打打闹闹地,大家又走了好几公里,布达也逐渐忘记了自己腿疼走不动的事。 我妈最会宠小孩了,而这些小孩也知道我妈宠他们。他们三天两头往教师宿舍跑,讨糖吃,要礼物。 李老师的糖可不多,自己还要留着偷偷吃一颗呢,不能每个孩子都发。 她便有所选择地发糖,悄悄地把成绩不好的、羞涩的孩子拉进自己的屋里,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表扬他们,然后忽然间掏出一颗糖。 比如她有一次偷偷握着小女孩日里脏兮兮的手,对她说:“日里,李老师先发一颗糖给你吃,你的数学要是能从3分提高到30分,李老师就再奖励你几颗糖,好不好?” 看着我妈使用各种招数有目的性地发糖,心想她可真会哄骗小孩啊!小孩子也愿意被她骗,谁叫糖在山里是一种稀缺物品呢。 下山的前一天,我的衣服已经跟小朋友一样脏兮兮、硬邦邦的了,身上多日没洗澡的销魂味道也逐渐浓郁起来。 陪我坐车返回西昌的路上,我妈在满是羊膻味+臭脚喂的小面包车里问我:忧啊,你是不是因为在盆盆里拉不出屎才这么早要回去? 我靠,搞得我好想哭啊。 即便我待在扎甘洛只会让她更辛苦地做饭;晚上叽叽喳喳地吵她改作业;语文课也没好好讲,一直在教彝族同学唱流行歌曲……她还是希望我能多留几天,多陪她待个几天。 然而我可耻地逃跑了,只在扎甘洛待了五天。我觉得自己对妈太不仗义了。 赵田说:你就花一分钟原谅自己吧。要勇敢,相信她一个人在那里也很快乐。山里的物质是不丰富,但她的内心无比自由呢,她很快又会投入同学们的怀抱了! 但是我花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法儿原谅自己。 在西昌,我们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恍如隔世。 我妈说:每次下山一次,看到城里人,觉得哇塞他们好洋气哦!自己好土啊…… 我带她去吃肯德基,感受洋快餐的美好,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鸡肉卷,忽然有点惆怅地表示,还是想回山里吃土豆。 我妈很爱大山,但是又觉得山里缺一些文明社会里的东西,比如说笔啊纸啊洗发水啊什么的。所以她还是有必要不定期地下山采购。 一起逛沃尔玛超市的时候,一向铺张浪费、对于花钱毫无节制的我妈逛得很克制。 商场里的头花五块钱一个,她说太贵了,咱买不起。 不过一逛到糖果区,她还是原形毕露,恨不得把整个货柜清空,给孩子们买了不少糖果。 我妈背着装满糖果的背包走出超市,我忽然想起她在山上帮学生背了一箩筐萝卜的画面。 山下的现代文明给不了妈妈同样的快乐,她喜欢开启适应新生活的旅程。然而她又总能将山里原始落后的生活和城市里现代而便捷的生活无缝衔接。 妈妈坐车回扎甘洛后,我自个儿在西昌逛了一整天。 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大山,会想:我亲爱的妈妈在哪一座山里呢?他们那里现在下雪了吗?